北京東北三環的西壩河周圍都是老小區，遍布著四四方方五六層的紅磚老式單元樓，還有突聳出來的搓衣板型的電梯板樓。

這是標準的上世紀福利分配的公房住宅形態。

從三環的自行車道進去，在層層老式單元樓旁邊的巷子里，便是國美4月份將要開市的汽車智能體驗館。

一位曬太陽的老人對汽車商業評論說：“這兒還在裝修呢，現在進不去。”

這塊和老住宅區混在一起的平地目測近1萬平方米，最早是長途汽車公司保修廠，2003年曾是國美電器的標桿門店，一度車水馬龍，巔峰時期年銷售額達5.3億。

‍如今，熱鬧非凡的國美電器西壩河店變成了安靜的停車場。國美的掌舵者黃光裕把這家金字招牌門店改頭換面成為國美車市，想要將這里打造成為有別于現有銷售渠道的賣車新勢力。

黃光裕曾經嘗試過互聯網、醫藥零售，2021年2月出獄后轉戰家裝、直播賣貨、元宇宙，均以失利告終，其A股票上市公司國美通訊（*ST 美訊，600898.SH）巨虧市值低，正被上交所強制退市。

汽車銷售是昔日電器霸主東山再起的野望，也是這位1969年出生的中國前首富的又一次豪賭。

國美電器并不是汽車業務新手。2017年黃光裕還在獄中時，國美電器就組建過汽車事業部，2016年已開始嘗試在店面中銷售汽車。

但家電畢竟和汽車是性質不同的品類，大時代也不復當年供不應求的黃金消費時段。

尤其是最近10年，人們的消費方式在互聯網的重塑下發生了巨大變化：從主動搜索到被平臺和算法粘性推薦，以前是人找車，現在是車找人。以前商品、物流、人流集中的大賣場模式，未必適應現在原子化、分散化、多元化、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更加高效便捷的生活方式。

此外，國美電器如何在已經非常成熟的4S店經銷體系中，分得一塊蛋糕？在2024年有2000多家經銷商退網的慘烈競爭中，在消費者小心翼翼護住錢袋子的平替消費時代，主業凋零的國美此時進場，是個好時機嗎？

也許這是梟雄和普通人的不同之處。黃光裕從來都是富貴險中求：“一件事有三分把握，我就敢去做。”

退市，賣車

1月11日，國美通訊（*ST 美訊，600898.SH）被上海證券交易所通知將強制退市。從1月13日至今，*ST 美訊停牌。這是2025年第一個退市的A股上市公司。

2024年12月30日，*ST 美訊收到上海證券交易所強制退市的警示。

這家昔日電器霸主因市值連續20個交易日低于5億元，觸發終止上市的風險。

退市警報在半年前就已拉起。

2024年6月，國美通訊收盤價為0.95元，首次跌破1元大關。根據《上海證券交易所股票上市規則》，若連續20個交易日每日收盤價均低于1元，或連續20個交易日的每日股票收盤總市值低于3億元，公司股票將面臨終止上市的風險。

國美通訊的前身是山東最大的家電零售企業三聯商社，原是國內最大、最早的家電連鎖經營企業，2017年將與家電零售業務相關的資產置出，主營業務變更為智能移動終端的研發、生產和銷售，黃光裕是實控人。

自2018年以來，國美通訊歸母凈利潤連虧六年。根據1月22日的預告，其2024年將虧損3700萬-4500萬元，七年共計虧損17.81億-17.89億元。

這個數目與國美在港股的虧損相比，只是零頭。

財報顯示，國美零售（00493.HK）自2021年-2023年連續虧損44.02億元、199.6億元、100.6億元，2024年上半年虧損44.32億元，不到4年時間合計虧損388.54億元。

國美在港的另一家上市公司通通AI社交（00628.HK，原名為國美金融科技，于2024年11月4日更名），主營業務是商業保理、包括融資租賃在內的金融服務、游戲開發，自2018年以來，盈虧起伏不定，2018年-2023年共計虧損1.22億港元。

三家上市公司，一家退市，兩家虧損。

黃光裕結束近11年的牢獄之災，于2021年2月回歸國美，當時放出“力爭用18個月的時間，讓國美重回原本的市場地位”的豪言，落了空。

截至2024年上半年末，國美零售的門店數量已銳減至565家，與2021年巔峰時期相比縮減了86.53%，其資產負債率高達148%，資不抵債。

2024年6月，國美電器位于黃寺大街附近的001號旗艦店關閉▼

這一點也不妨礙這位馳騁家電零售、地產和金融的大鱷激進地開辟新賽道。

2024年12月28日，黃光裕高調宣布進軍汽車零售業，推出了“智能車時代汽車流通全域運營平臺”國美車市，要聯合導航平臺、電商垂類平臺、MCN機構等企業建立“賣車新勢力”。

在發布會上，黃光裕說，盡管大家都在說汽車行業很卷，但在他看來，汽車銷售端其實還不夠卷，大家只是躺在過去的營銷模式里才感覺力不從心。所以他希望用國美的方式整合汽車流通環節，將國美車市做成中國汽車流通環節的“路由器”。

西壩河的國美電器標桿店，就是“路由器”的實體，它將從電器大賣場變為汽車大賣場。

裝修后的西壩河智能汽車體驗館，未來將集合30個左右新能源汽車品牌，打造一個集展示、體驗、銷售、交付四位一體的規模化、綜合性汽車消費場景；通過整合多種資源，為消費者提供從選車、試駕到購車、售后等“一站式”購車消費體驗。

與此同時，國美車市將開啟西南四環國美商都地產的正式試點建設，打造全國首家超大型綜合汽車商城，并計劃在周邊同步建設北京最大的汽車公園，共同打造一個集文化、商業、科技、娛樂于一體的綜合性汽車產業生態體系，引領汽車消費新風尚。

從黃光裕一路趟過的商戰之路來看，其在此時切入汽車銷售市場，有相似的市場環境：1995年開始的兩年時間內，TCL、長虹、康佳等國產家電憑借價格戰，PK掉了外資品牌，搶占了絕對的市場份額，但卻一直陷在價格戰的惡戰循環中，銷量擴大，利潤減少。國美抓住機會通過及時跟進整合渠道，成為掌握了定價權的電器大鱷。

目前，中國車市也出現了和30年前家電類似的情況：自主品牌在國內新能源市場份額上占據壓倒性優勢，2024年自主品牌新能源車的市場滲透率達到了74.9%，但都處在價格戰絞肉機的殘酷競爭中，一邊走量，一邊虧損。

黃光裕一直為自己預留了一個發展空間。他曾說：“要找的這個行業一定是互補互動關系的。假如你要問我第四個行業打算什么時候上，我告訴你可能下個月，也可能20年后，也可能永遠不上。找不到就不上。新的東西只有達到1+1＞2，這個投資才合適。”

雖然汽車比黃光裕之前嘗試的直播、元宇宙看起來更靠譜，但在一位元老級汽車銷售人士看來，汽車和家電是性質不同的品類：“家電是不出屋的固定消費品，汽車是流動的大宗消費品，不受時間和地域限制，隨時都在流動，這二者的售后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他認為，家電零售的模式很難直接復制粘貼到汽車領域，京東汽車商城的坎坷發展就是一個證明，從早期的賣車演變為提供洗車保養、試駕、一站式選購汽車用品等服務。

前首富，新勢力

根據國美車市的發展規劃，其將接受與車企的所有合作方式，比如廠商駐店直銷、直營分潤、零庫存代銷、定貨包銷等，一切都好談。

而針對線上的部分，國美車市計劃在園區內打造全國首家大規模的汽車自媒體直播銷售中心，搭建起“國美車市”以直播銷售為核心的線上智能化引流運營體系。

國美車市還計劃建設線上先進的二手車拍賣信息系統和二手車出口交易大數據庫，也包括線下全鏈條整合的實體出口拍賣基地在內的全國首個專業高效的二手車出口拍賣平臺，最終形成以二手車出口平臺為依托的國際化汽車流通服務產業生態，計劃在五年內將二手車出口平臺發展為世界第一大二手車出口平臺。

汽車商業評論獲悉，在2024年年中，國美就已經廣發英雄帖，目標群體是二手車商和以“二網”為主的汽車銷售資源商。

從國美電器發布的招商加盟手冊來看，它想要將二級網絡資源商整合到國美車市的大賣場平臺上。

想要加盟的店需要在地理位置上，具備辨識度的臨街獨立門店，10米以上的門頭；在資質要求上，營業執照要包含汽車銷售、保養汽車維修等與實際營業項目對應的經營分類。加盟之后，門店形象由國美汽車統一的標準裝修，采取標準的門店SOP管理機制。

根據招商手冊，加盟店分為城市展廳店、面積大于3000平方米的旗艦店、小于3000平方米的中心店以及小于1000平方米的精選店。

國美車市旗艦店示意圖▼

這和主機廠的“親兒子”們——具有主機廠授權的獨立進貨渠道的4S店構成了競爭。

一位汽車經銷商集團高管對汽車商業評論表示，國美最值錢的是地皮，西壩河那塊地皮是它自己的，電器賣不動了，改賣車，基本上是商場城市展廳形態。

該高管稱，2024年有2000多家經銷商退網，退網的并不是沒有客戶需求，而是成本太高虧損退網，但仍有人前赴后繼地撲進來。這些新進的經銷商很難在城市里找到合規的店面，新規劃的4S店園區租金翻倍、地理位置遠離城區，國美如果能在租金上給予優惠，給予一些水電物業費上的優惠，會有著急找客流的資源商進駐。

“別說二網資源商，在眼下的環境下，主機廠的親兒子們都被逼到商場去找客流。”該高管有著近30年的主流合資和自主品牌經銷經驗，2024年其經營盈利甚微，近一個月成交量慘淡，不得不全員直播上陣吆喝，并且斥資上千萬元在一家城市商場里打造展廳店面，只為吸引客流。

另一位80后經銷商對汽車商業評論表示，黃光裕是他的偶像，但他目前不會選擇加盟國美車市：“主要是看不到利潤點在哪里。主機廠不是家電企業，它不會把已有的銷售渠道讓給國美來操刀，它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渠道之外低價批給國美？”

他覺得選擇國美車市的，要么是一些經營不下去的資源商們想要換個地方，再找一次安慰自己的機會，要么就是車企放一些車在這邊做城市展廳，獲得線索。

至于國美想要整合二手車業務、打造二手車出口平臺，該人士認為這更難。“想賺二手車商的錢，可太難了。二手車行業現在處在微利和虧損的狀態，誰都不會輕易挪動。”

集中是否適應原子化消費的現實？

在4S店，以特斯拉、小米為代表的直營店，商場城市展廳，最早的亞市大賣場，汽車園區4S店等既有流通形態共存的局勢下，國美想要像30年前那樣大開大合整合家電品牌成為渠道霸主，并不容易。

國美車市構想的生態▼

30年前，趁著國產家電品牌用低價占領市場份額之際，國美1997年完成了由出售進口電器向出售以國產電器為主的轉型，迅速整合渠道，率先以包銷、定制、招標等形式，繞開中間商，直接向上游制造廠商進貨，開始了商家與制造品牌單對單的直接代理。

這一做法大大降低了采購成本，使國美的低價優勢得到加強，同一品牌的同款產品往往比傳統大商場便宜不少，把傳統商場打得無力招架。1997年，對北京市民來說，去國美電器買家電（后來擴展至3C產品）已經成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國美通過薄利多銷，來獲得廠家的返點獎勵。隨著國美議價能力的增強，其對家電廠商的要求也越來越多：進場費、上架費、店慶費、廣告贊助費等明目繁多的費用。

雖然有個別廠家受不了國美的壓榨宣布決裂，但絕大部分廠家依然嚴重依賴國美這個越來越強大的銷售渠道。

成功的銷售使國美有能力開越來越多的店，這進一步增強了國美的分銷能力。

后來黃光裕涉足地產，其經營模式也和通行的期房銷售不同：堅持以現房的方式，將國美的低價模式移植到地產項目上，甚至在報紙上打出五折、六折特價房有獎銷售。

國美也曾想將電器零售模式復制到醫療產品領域，最終一切嘗試都隨著這位曾經三登中國首富位置的大亨鋃鐺入獄而中斷。

2008年11月19日，黃光裕以操縱股價罪被調查。2010年5月18日，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非法經營罪，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和單位行賄罪判處黃光裕有期徒刑14年，罰金6億元，沒收財產2億元。

待到黃光裕2021年2月被提前假釋，外面的世界變了天。這11年間，電器零售早已成了京東和淘天等互聯網電商的囊中之物。蘇寧的倒掉令人不得不心痛地承認，那個伴隨市場經濟從無到有的野蠻生長的淘金時代，已經逝去，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早已被互聯網支配和形塑。

十幾年前，那還是熱氣騰騰的不斷膨脹的消費升級時代，人們的消費方式是人找貨、人找店，所以一站式的大賣場順應了當時的生活方式。

互聯網嵌入人們的生活之后，線上購物成為常態，分散的原子化消費成為趨勢，平臺算法根據用戶的瀏覽、點擊和購買等數據，分析用戶的喜好，主動推送商品和服務，變成了貨找人、店找人。

汽車消費亦是如此，閉眼賣車的時代已經過去。從前是人找車，現在是車找人。

傳統的4S店服務正在從集中轉向分散，把售前、售中和售后做更細的拆分，將展示和售前服務的觸角像毛細血管那樣，盡可能伸到人流多的地方，比如設商場展廳。

不少4S店采取貼身式的售前服務，無論店址設在哪，銷售可以提供上門試駕服務。

靠集中式的規模優勢吸引客流的做法，已經有“4S店之王”之稱的龐大集團嘗試過，結果規模巨大的汽車園區4S店模式，活活地把自己的資金鏈撐斷退了市。

前述經銷商集團高管對汽車商業評論稱，一些政府也在搞汽車園區4S店以及融合汽車文化在內的博物館，地理位置多位于偏僻的郊區，獲客難，建店費用和以前相比翻番，二線城市郊區至少需要300萬元以上，這對于處在價格戰中生存艱難的經銷商來說，并不是好的選擇，還不如在人流密集的城市展廳獲客爭取下單，在用戶方便的交付中心和4S店提車。

前述資深業內人士對汽車商業評論表示，從國美車市目前透露的信息來看，它并沒有超出4S店的服務范疇，它提到的功能4S店都已經有了，并且4S店的選址和規劃更合理，更有利于車主選購和維保，4S店也在隨著時代的發展，緊貼消費者需求將線上線下相融合。

國美車市提出的在汽車園區內建自媒體直播銷售中心，這種集中式的想法更是匪夷所思。直播可以在車企的新品發布會，可以在4S店，可以在車庫，只要有電，所在皆可播，不需要集中在一個場所內。集中場所與這種不受時空限制的個體化靈活的傳播方式本身就相悖。

巨無霸式的大賣場，也只能輻射到周邊的居民。

一位業內人士對汽車商業評論稱，如果國美車市只是1萬多平米的汽車大賣場，他可能更愿意去合生匯，至少在那兒能夠滿足多種消費需求，除了看車，還可以看電影、吃飯、購物、歇腳。

前述經銷商集團高管補充道，新投資的商場展廳布局也是經過調研和設計的，客戶畫像和旁邊的商業需要相互匹配，比如價格便宜的適合年輕人的新能源汽車，就設置在電競、時尚時裝店面旁邊，不同客戶目標的車型分布在不同樓層。

一個只有車的大賣場，顯然無法滿足消費者多元化復合需求。

黃光裕執著的一統式集中銷售，與已經分散化、原子化、多元化復合的生活方式和消費趨勢，相去甚遠。與渠道商相比，國美車市更像是一個出租房屋的房東。能不能獲得預期的收益，要打一個問號。

此外，迄今為止，沒有一家汽車銷售公司能夠統攬渠道，撼動主機廠的地位。

當年接手重整龐大集團的深商集團總裁黃繼宏稱“我一直不明白中國汽車為什么是廠家說了算”，做的正是黃光裕現在想做的事，結果落得企業退市，他本人被河北證監局給予警告、罰款500萬元、終身禁入證券市場。

不過，前述資深業內人士認為，國美在新能源汽車售后服務這塊還有得可撿，“尤其是新能源售后服務，還比較弱。”目前，新能源售后處于廠家各自為戰、售后服務價格居高不下的混亂局面，一些新能源品牌被淘汰，維保成為難題。“如果國美能把這塊業務啃下來，倒是個機會。”

新能源售后服務標準化建設，即使是國美使用自己的電器渠道省去了新店建設費用，但營銷推廣、渠道開發、庫存積壓都需要投入大量資金。主業巨虧的國美，拿什么來補貼新開拓的業務？

幾位人士和汽車商業評論均表示，國美車市的未來，看不清楚。

不過他們均對這位伴隨中國市場經濟發展的草莽英雄致以祝福，希望國美能趟出一條不一樣的新路，成為黃光裕設想的賣車新勢力。“照貓畫虎，萬一做著做著就成了呢。”